在帮助人们了解艺术发展史的茫茫书海中，《艺术的故事》无疑是一部巅峰之作。如书名所传达的，《艺术的故事》不是一部高深晦涩的学术著作，作者贡布里希开宗明义：本书打算奉献给那些需要对一个陌生而迷人的领域略知门径的读者。全书行文的浅近易懂，无损于思想的深邃，正所谓只有“深入”才得以“浅出”，贡布里希以其殚见洽闻、敏瞻睿智和斐然文采，成就了这卷被称为“西方艺术史圣经”的煌煌巨作。
纵观全书，贡布里希思接千载，以艺术从“所知”到“所见”的发展为主要脉络，串起了几个世纪的艺术发展史，让我们得以清楚地看到艺术家是如何从原始人和古埃及人画其“所知”的概念性一步步走到了印象主义画其“所见”的知觉性，继而发展到现代艺术表现手段的百花齐放。原始人和古埃及人以简单的、图式化的形状描摹事物，希腊和罗马艺术赋予“形状”以生气，中世纪接着用它们来讲述神圣的宗教故事，中国艺术用它们来沉思冥想。这些场合都并不要求艺术家画其所见。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画其所见的观念才开始形成。起初，艺术在表现“所见”的路途上飞速前进，科学透视法、渐隐法、威尼斯派色彩一起丰富了艺术家表现周围世界的手段。然而每一代人都仍有意料之外的反抗之处，众多艺术家以自己独有的领悟力和创造力，或完善前人的手段或寻求突破。在肯定与否定的不断交织中，艺术的表现手段日趋丰富，艺术的题材也日益广泛。19世纪，具有创新精神的艺术家打算把传统程式全都抛到一边来解决他们的困惑，直到最后印象主义者宣布他们可以把所见以“科学的准确性”描绘在画布上。可是，是否以此作结，艺术发展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清楚解释呢？显然不是。贡布里希并没有止步于此，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隐藏于印象主义方案中的某种矛盾，而这矛盾实际上也贯穿了整个艺术的发展史。实际上，没有哪位艺术家可以抛弃所有的程式和法规，单纯地表现他的所见，我们永远也不能把所见和所知整整齐齐地一分为二。无论怎么做，我们总是不能不从某种有如“程式”的线条或形状下手。我们内心的“埃及人”本性可以被压抑，但绝对不能被彻底摧毁。在这里，贡布里希提出了所见与所知理论本身存在的局限性。虽然在《艺术的故事》中，贡布里希并没有就此展开进一步的讨论，但由此引出的问题却值得我们思考。
在这本书中，贡布里希并没有以高屋建瓴的理论来堆砌整部艺术发展史，他的脑海里有着庞大的艺术资源库，当他想说明某一个问题时，他总是能从中信手拈出最贴切的艺术作品来阐述他所要表达的道理。这些切乎主旨的作品穿插在他的文字中，生动地强化了文字的表现力。与那种枯燥的文化史不同，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使观看艺术成了一种奇遇。在贡布里希的笔下，艺术是各种传统不断迂回、不断改变的故事，每一件作品既回顾过去又导向未来。在阅读的过程中，贡布里希不断地提醒着我们回翻书页，让我们在比较中发现艺术在发展中的继承和流变。在论述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时，贡布里希通过对杨·凡·艾克对细节细致的观察和曼泰尼亚准确的素描和透视，以及这两位画家在描摹人物形象时缺乏的生动感的回溯，充分显示了达·芬奇对他们长处的继承和短处的改进。在论述鲁本斯《圣凯瑟琳的婚约》时，贡布里希提醒着我们回顾前面的威尔顿双联画、贝利尼的“圣母”或提香的“佩萨罗的圣母”。在比较中，我们轻易地发现了鲁本斯是如此自由而轻松处理了这项古老的任务，而画作的光线、空间和人物与过去同一主题的作品相比较，有了明显的进步……在《艺术的故事》中，这种回溯性的比较随处可见。我们随着贡布里希的文字不断地回顾、停驻，我们的阅读也以进三步退一步的节奏迂回前进，可这种不断重复的手法丝毫不令人感到单调乏味。这种阅读过程像极了听巴赫的音乐，越是得到其不断回旋的要领便越是兴致勃勃。而比较的结果，往往是了然于心的会心一笑。
在贡布里希笔下，艺术发展并不是一段纯粹关乎“破”与“立”的历史，通过比较，贡布里希清楚地向我们展示了艺术继承、完善、扬弃和突破的发展脉络。同时，贡布里希通过把艺术作品置于具体情境中分析的方法，进一步强化了这一认识。在艺术创作的社会情境和个人情境之间，贡布里希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平衡点。在贡布里希看来，任何艺术家都有自己的社会情境，他不能离开这些情境去创作艺术。艺术家经历着时代正在发生的一切，时代会对他的创作施加一定的影响。如中世纪频繁的战乱使得人间变成了地狱，彷徨无依的人们开始从宗教中寻求慰藉，极尽繁复华美之能事的哥特式建筑和各类表现宗教题材的绘画开始涌现；而在17世纪，宫廷生活的高尚、端整、优雅则孕育了中和、高雅、严肃的绘画和庄重、华丽、雕琢的建筑。另外，艺术有其经过日积月累积攒下来的标准和程式，而艺术家又恰恰是从这些标准和程式中成长起来的，在创作中完全置这些背景于不顾是不现实的，因为抛弃它们就意味着抛弃艺术。所以，在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觅到希腊艺术单纯和静穆的影子；在伦勃朗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觅到自然主义画家珍重真实与诚挚胜过和谐与美的影子。同时，艺术家个体的创造力和智慧又使得艺术的发展充满了惊喜，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艺术的内蕴。在整部书中，贡布里希将各个时期的艺术置于它们创作时的社会情境和个人情境中，对艺术创作的主题、潮流以及影响艺术风格的文化价值和艺术发展趋势，作出了准确的理解和概括，并期望由此触及艺术家的终极目标。贡布里希不仅在作艺术发展的探索，更是在作文化发展的探索、生命维度的探索。《艺术的故事》不仅仅是一部艺术发展的历史，一部艺术家上下求索的历史，更是一次超越艺术史指向艺术哲学的叙事。
《艺术的故事》无愧于加诸其上的众多溢美之词，贡布里希平易近人的语言背后，包含了许多格言式的真理颗粒，他以自己卓绝的智慧为我们厘清了艺术发展的脉络，为我们指明了潜藏在纷繁艺术现象背后的规律。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站在贡布里希的肩膀上，将自己的触角探向更深的深处，伸向更远的远方。
作者：王思嘉，浙江出版联合集团
